法国影星阿兰·德龙去世,享年88岁

文/澎湃新闻记者 程晓筠

即便再行色匆匆,经过戛纳电影宫德彪西厅的入口时,还是忍不住会望一眼正中间的那张海报。上面是一个英俊的男人,微皱的眉头和阴影下的双眼泄露着他的重重心事,薄薄的嘴唇为他精致的脸庞平添了一丝柔美,既中和了男性阳刚的侵略性,又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诱惑力。这个男人就是阿兰·德龙(Alain Delon),时年25岁出现在雷内·克莱芒(René Clément)导演的《怒海沉尸》(Plein soleil)里的阿兰·德龙。

时隔58年之后,2019年5月19日晚,法国国宝级影星阿兰·德龙在全场观众的掌声中,正式被授予戛纳终身成就金棕榈奖。

当天早些时候,他参加了由去年访问过他的《世界报》记者塞缪尔·布吕芒菲尔德(Samuel Blumenfeld)主持的“大师班”。而这两次深度对谈,正可拼接出德隆传奇又不乏缺憾的人生。

1935年11月8日,阿兰·德隆出生在距离巴黎不远的索镇(Sceaux)。父亲法比安是当地一家电影院的经理,母亲爱迪特则是一名助理药剂师。四岁那年,他的父母亲离了婚。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甚至是人生观,也导致他在刚满17岁时,就急着加入了法国军队,奔赴越南前线。

“能去越南我很高兴,出于个人和家庭的原因,我早就想离开了。我在家里感到很不舒服。爸妈早已离婚,在那之后,我有段时间跟着妈妈和继父过,过一段时间,又要跟着爸爸和继母过。我成了一个拖油瓶,一个多余的人,我成了大家的麻烦。原本,我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,但当爱情已成往事,父母亲都各自重组家庭,有了别的小孩,他们根本就没想好要拿我怎么办。所以最一开始他们把我扔给了保育员阿姨。那位保育员阿姨的老公是一名狱警,所以我小时候就常在监狱里度过。1945年10月15日,他们在监狱里枪毙伪政府总理赖伐尔的时候,我就在现场。之后,我开始和继父一起生活,他老是打我,像是想要杀了我一样,他和我母亲当时已经有了一儿一女。”

这位继父名叫保罗·布洛涅,在索镇附近的皇后堡镇上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肉铺。所以,十几岁的阿兰·德龙在屡次因为行为不端而被中学开除之后,索性就考了职业证书,在继父的肉铺里当起了小工。

“事实上,我还做过各种零工,但很多时候也在街上游荡。就这样,一直到我十六七岁的时候,我告诉自己说:够了,我要离开这里。正巧,我在报上看到了招兵的广告。参军,成了我离开这里的唯一途径。我本想去空军,但那需要等上一年半载才能出发。我等不了,所以就去了海军,为的就是可以马上走人。我成了那批新兵中最年轻的一个。”

“跟我亲生父亲说了这个决定之后,他很高兴,当场就批准了。我也很感激他,感激他肯放我走。不过,事后我转念一想,不对,哪有做父母的会那么爽快答应自己17岁的儿子去印度支那战争前线啊?但没办法,这就是我的人生。所以,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一直很恨他们,尤其是我父亲。至于我的母亲,我能有今天,其实都来自于她。我母亲一直就很想要当演员,以为自己为此而生。但她没能如愿,可是我实现了她的心愿,所以她后来一直很高兴,很为我骄傲。她后来被人尊称为德龙夫人,她喜欢这叫法,尽管她应该被叫作布洛涅夫人才对,那才是她第二任丈夫的姓氏。”

在军队里,阿兰·德龙学的是通讯兵专业,结果却以并不怎么光彩的履历离开了部队。如今回忆起那段经历,依然让他感触良多。

“是军队的经历让我变了一个人。我能成长为一个男子汉,那都要归功于参军的经历。我是1953年1月23日去的越南,1956年5月1日回国。我在军队中学到了纪律,学会了怎么处理人际关系,学到了什么叫做恐惧。但也因为做了一些蠢事,只能提前离开军队。我这样的情况当时不多,我们管这个叫做‘遣送回家’。我实在让他们忍无可忍了,本该服役五年才到期的,结果才三年零三个月就结束了。我当时被分配的岗位还挺难的,负责在西贡的法军军火库驻防。我跟一些同僚一起,做了一些蠢事。1955年11月8日,我被关进了军队监狱。进去之后我才想起来:‘今天正好是我二十岁生日啊!’但我此刻却在离家两万公里的单人牢房里,就这么过我的生日。想到这些,我流泪了。”

1956年,因为偷开吉普车外出并且开进沟里出了车祸的关系,德龙被海军剥夺了一等兵军衔并开除。那年夏天,他回到了法国巴黎。“那是1956年,我从前线回到国内,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。我当时就是一个小流氓,我觉得自己应该活不了太久。我当时住在皮加勒区(即红磨坊所在的巴黎红灯区)一家小旅馆里,名字我一直都还记得,叫雷吉娜宾馆(Hôtel Régina,直译为皇后宾馆)。我这辈子,一直都离不开雷吉娜(皇后)这个词,小时候住的是皇后堡镇,我父亲做经理的电影院也叫雷吉娜(皇后)电影院。”

刚刚回到巴黎那段时间,阿兰·德隆打过各种零工,做过体力活,还在咖啡厅做过服务员。最终改变他命运的,还是他英俊的面容、迷人的气质外加始终不断的女人缘。

“雷吉娜宾馆附近有一家酒吧,那是周围小流氓的聚点,名字叫作三鸭(Les Trois Canards)。我当时也常去那里,大概过了一两个月,那地方已经有八个年轻姑娘爱上了我,她们都说愿意跟着我干。所以,如果不是进了电影这行,你能想象我会去做哪一行吗?我会成为一个职业拉皮条的。好在,除了在皮加勒区,我在巴黎其他地方还认识一些别的女人。结果,我就成了电影明星。我之所以会做这份职业,全要归功于她们,是她们让我拍上了电影,是她们希望我去拍电影,也是她们为了让我拍电影而付出了一切。她们全都爱我。这些女人,最年轻的至少也要比我年长六七岁。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她们眼中最帅的那个男人,最高大、最强壮的那个男人,于是,我当上了演员。”

“我的职业生涯全部都来自于意外”

“具体的经过是这样的,某天,和我同住的朋友说要带我去圣日耳曼德佩。我问他,圣日耳曼德佩是什么地方?他也不说,就那么带我去了圣博诺瓦拉路,原来,那块地方就叫圣日耳曼德佩区,还有一家宾馆就叫圣日耳曼德佩宾馆。在宾馆里,他们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名叫琪琪的女人——她早就不在人世了。她很快就爱上了我,我们一起去夜总会玩,就在圣博诺瓦拉路对面的一家夜总会,而那里就是当时巴黎的演员很爱去的一个地方。通过琪琪,我认识了布丽吉特·奥贝(Brigitte Auber),她也疯狂爱上了我——她演过希区柯克的《捉贼记》,她现在还活着,九十岁了,我能有今天,真的要多谢她。就这样,我搬去了奥贝家里,她又介绍我认识了导演伊夫·阿雷格莱(Yves Allégret)。结果,导演的妻子米歇尔·科尔度(Michèle Cordoue)又疯狂地爱上了我,她说服丈夫,下一部新片一定要用我。那就是《当女人插手》(Quand la femme s’en mêle)了,我的第一部电影。”

“当时,伊夫·阿雷格莱把我叫去了他家。我问他,‘你为什么要找我来演啊?我什么都不懂啊,我又不是演员,我是当兵的。’所以,我一开始拒绝了他,最终,还是因为米歇尔·科尔度,是这个女人的反复坚持,终于让我接受了这个角色。电影开拍之后,伊夫·阿雷格莱就告诉我说,‘你听好了,不要演,平时怎么样就怎么样,我希望你能做你自己。你平时怎么看,那就怎么看;你平时怎么动,那就怎么动;你平时怎么说话,那就怎么说话。’这句话我一直都记着,每次演戏的时候都会想到。所以我从来不是在表演,我一直都在做我自己。”

在法语中,演员一词可以有两种表达方式:comédien或是acteur。前者偏向舞台剧演员,后者偏向影视演员;前者听上去更有范儿,更演技派,但近年来两者的语义已越来越混淆。硬要区别的话,权且可以用“演技派”来翻译comédien,用“本色演员”来对应acteur。这种区别,在阿兰·德龙的眼里,似乎格外重要。

“我并不是演技派演员(comédien),演技派演员是一种职业,就跟出租汽车司机或是面包师傅一样,那是一种工作。要经过上课学习的过程,要进专门的学校学习。而这一点,就是让-保罗·贝尔蒙多(Jean-Paul Belmondo)和我的本质区别——我这么说,完全没有任何要贬低他的意思。我是一个本色演员,而贝尔蒙多是演技派演员。他那种演员,要事先经过多年的学习,然后在银幕上表演不同的角色,而本色演员则是在银幕上生活,活出自己的样子。所以,我一直都是活在自己的角色之中,从来就不演。本色演员之所以会成为演员,那全都是出于意外。我就是一个意外。我的人生就是一次意外。我的职业生涯全部都来自于意外。”

就是因为这么一连串的意外,1956年时阿兰·德龙被迫退伍,到了第二年,他参演的第一部电影《当女人插手》就已经上映了。

“《当女人插手》的女主角是艾薇琪·福伊勒(Edwige Feuillère),男主角是贝尔纳尔·布利耶( Bernard Blier),他们成了我的电影教父和教母。”此后的五年间,德龙连续拍摄了十部电影,很快成了法国观众耳熟能详的名字。拍完《当女人插手》之后,伊夫·阿雷格莱就说服自己的哥哥马克·阿雷格莱(Marc Allégret)导演在他的新片《卿本佳人》(Sois belle et tais-toi)中同样起用阿兰·德龙。比他年长两岁、当时还是新人演员的让-保罗·贝尔蒙多也参演了这部作品。

“现在已经没有我们那样的明星了,后来出现的法国演员里面,我最喜欢帕特里克·迪瓦尔(Patrick Dewaere),但他也已经死了。还有德帕迪约,那是肯定的。我还喜欢文森·卡塞尔,让-皮埃尔的儿子。除此之外的话……他们对我说,‘这很正常,别担心,再过两百年,又会有一批伟大的演员出现的。’但我到时候早就不在了啊!他们跟我解释说,那没办法,这种事情需要时间,要隔几代人才会再有。真不错,但我肯定是看不到了。算了,我也早就无所谓了。能有幸与那些天才合作过,我已经很满足了。对于我来说,电影已经结束了。拳击界有一种说法,叫作‘多余的比赛’,我对这句话印象一直很深。我可不想打‘多余的比赛’。我的电影事业已经够出色的了,我不想再拍多余的电影了。而且,我能合作的导演,都已经死了。我十年前拍完《高卢英雄大战凯撒王子》之后就已经停下来了。事实上也没人再找我,我还能跟谁合作呢?吕克·贝松吗?他很早就知道我想要跟他合作的,但我听说他有顾虑。他是害怕我吗?我也不清楚。还有谁?波兰斯基吗?他从没跟我联系过。”

望着因为长时间的谈话而显得有些疲惫的阿兰·德隆,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83岁的老人了,松弛的皮肤遮蔽了昔日的棱角分明,深陷的眼袋夺去了蓝眼睛的神采,只有微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放开。当年疯狂爱过他的那些女人们,早已人面不知何处去。而如今当他出现在某个公共场所,恐怕也不会有女人走近他,告诉他:“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,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。 ”然而,在电影世界中,不论是小麦色肌肤闪耀着光芒的孤注一掷的雷普利,还是带着禁欲的气息承受命运悲剧的洛可,抑或是不苟言笑孑然一身的杰夫,都早已定格为永恒,不会老去,也不会消逝。

当被问及为何演过的许多电影中最后都以死亡作为结局的时候,阿兰·德龙回答:“是啊,总有人跟我说,你怎么每部电影最后都要死掉啊。我想说的就是,那是因为我知道什么是死亡。我喜欢死亡,因为那是一个句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