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莞没有忘记打工妹
作者 | 南风窗记者 敬月光
大幕拉开,一辆绿皮火车赫然出现在友谊剧院的舞台之上。
背着大号卡通纹塑胶行李袋的女孩,被无数双臂膀和蛇皮袋子簇拥着走下了车厢,她瞪大了双眼,嘴角颤抖着上扬,双手攥紧了口袋边缘,像是下定了决心,然后奋力走入了身前这片陌生的土地。
而在她的背后,一块高悬的火车站牌,银白的灯箱之中稳当地写着四个大字;
东莞东站。
火车站
7月,大暑已至,傍晚的广州火车站上空,映出了一片浅绯色的云海,先是晴空燃火,顷刻间又转入墨色,这一幕世纪晚霞,宛如一个舞台的开场。
在这里,四十多年前,一场时代大戏也拉开了序幕。
广州,是无数异乡客打拼的起点
改革开放,珠三角发展走上快车道,广东成了实至名归的“南大门”,每年有无数港澳台同胞、海外侨胞、外贸商人,经由这里踏入中国腹地。政策实行第8年,处于关键位置的广州火车站挂上了“统一祖国,振兴中华”的标语,南来北往者,抬头可见。
广州火车站,是四川人秦川南下广东的第一站,也是无数异乡客打拼的起点。如今已是东莞市戏剧家协会主席的他,今日是为了另一座火车站而来。
面朝广州站向东南走约500米,一座小楼挂上了“东莞东”的火车站牌。这座“东莞东站”由广州友谊剧院“扮演”,故作严肃的字体在盛夏的燥热中显得有些俏皮。
在世纪晚霞艳冠羊城时,由秦川所写的原型故事,开心麻花团队与东莞市共同编排制作的音乐剧《东莞东》,正在此地上演。
图源:东莞发布 ,摄影:刘锦荣/影像莞
这是一部讲述“打工妹”王雪英奔赴东莞“金虎手袋厂”追梦的故事。
王雪英是一个有点“笨”的乡下女孩,从一开始进厂时迟迟上不了生产线,到最后成为把握航向的主管,亲历了一座工厂从起步、辉煌到落败。
无论是建筑载体的设计布景,还是音乐剧目的编排演出,都是一种象征,至少意味着我们渡过了一些事情,已经足够有气力去重整回忆和鉴照未来。
东莞官方介绍,据不完全统计,过去40多年,曾有两亿人次选择东莞东这一站下车,“平均每7个中国人就有1个与东莞有交集。”
哪怕是将视角放在全国范围内,在改革开放的历程里,东莞也无疑是特殊的,数以亿计的人口像候鸟般朝着这片制造业的热土飞去。他们来自湖南、湖北、广西、贵州,拥有不同的面目特征、不同的方言体系,但相似的是,很多人都拿着红蓝格蛇皮袋。
《东莞东》剧照
在穗莞深城际傲然驶向远方的当下,东莞东站已经黯然褪色,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高铁站房,但常平镇依然记得那些曾带着忧虑与憧憬落下的重重脚步。
在秦川的记忆里,东莞东站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,是以倾盆暴雨的形态,“整个世界就像在海底”,大雨一会儿就停了,榕树的气生根在阳光中闪闪亮。而现在,大雨没变,但他看见的更多了。
他置身于东莞的高铁车厢中,偶尔会撞入一个鲜活但陌生的世界。无数年轻的个体,身着彩色、打扮得如同动漫人物,他们的脸上没有仓促,却多了从容和喜悦。
从打工之城到潮玩之都,不变的是东莞的制造业底色。这是一种向实而生的力量,做出一个手袋,就卖出一个手袋,拿下国内外的订单,靠的都是实打实的产品与质量。在这里,空谈没有市场。
也正因此,过去人们总觉得,东莞没有理想,只有生存。直到2020年,在东莞打工17年的湖北农民工吴桂春,留下一句“我来东莞十七年,其中来图书馆看书有十二年”,让人惊喜地抬头重新认识了这座城市。
东莞图书馆一角
从入海口的泥泞之地到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,GDP破万亿、人口过千万,东莞早已换了模样。异乡人在这里成了“新莞人”,小工厂蜕变为跨国集团。从无言到含泪,从漠视到审视,一座城市如何塑造自己的骨骼?
早已在几十年前,从东莞东站走出的人们,便已给出了答案。
工厂
东莞原冈谷电子厂员工赵林,以前从没看过音乐剧。但他说:“《东莞东》是一定要来看的。”他应工友贺全应之约而来,两人都来自内蒙古,在东莞打拼数年,如今一个在广州安了家,一个回到了呼和浩特创业。
以《东莞东》音乐剧为由头,东莞组织了“寻找两亿分之一”的活动,邀请曾在东莞工作过的人回故地重游。贺全应是首批响应者,他组织了包括赵林在内的50多名工友回到东莞,把这一举动称作“回第二个家”。
贺全应总是激情澎湃地看向镜头:“东莞,是一个不问出身,只讲拼搏的地方。”赵林与贺全应,以及与他们相似的数亿人的工厂记忆,为《东莞东》定下了情感基调。
《东莞东》剧照
开心麻花团队从一年前开始筹备《东莞东》的演出合作时,就开始思考,如何把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故事,浓缩在短短几个小时的舞台里?
音乐剧与中国传统戏曲不同,从形式上而言是舶来品,在国内发展二十多年,逐渐有了一些本土化特色。正是这样一个内外并蓄的创作题材,讲述了一个中国城市如何拥抱国际贸易的故事。
融合地域音乐元素以增加情感浓度;为了还原时代,创作团队还四处寻找已经绝版的复古灯光;上演至今每一场都反复打磨舞台细节……在这些功夫心血之外,他们最终决定:还是要用最平凡的普通人的故事,去按下一个按钮,打开大家记忆的闸门。
有了秦川的故事蓝本作为启迪,音乐剧《东莞东》,就从一个傻乎乎的外来妹王雪英,和一个名为“金虎手袋厂”的地方开始了。
金虎手袋厂的原型,是太平手袋厂,也是改革开放以后,中国首家三来一补工厂,工商批文“粤字001号”。
太平手袋厂陈列馆
三来一补,即来料加工、来样加工、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。去年响彻社交平台的爆剧《繁花》里,胡歌饰演的阿宝就是凭借这一贸易形式,拿下的第一张单子。
但鲜有人知,这个把九十年代的经济拉动了一大截的贸易模板,真正的起点却在东莞。这座城市毗邻省会广州、特区深圳,虽有地缘优势在,一开始却并不算耀眼,凭借自己的奋力一搏,在充满未知与机遇的时代成功突围。
美籍华裔作家张彤禾写道:“太平手袋厂开创的这种模式,被数以千计的工厂所追随。在接下来的两年里,中国设立了四个‘经济特区’......深圳是规划出来的样板城市.....东莞不一样,没有任何人的指令,就这么发展起来了。”
在东莞的工厂里,人们不问来处,不问家庭,只问工资是多少元,计件如何结算?如果没有南下东莞,王雪英只能被迫嫁人,很难走出重重深山。但在这里,她结识了胸中有沟壑的罗招娣,意气风发的叶淑萍,看到了这个世界原来不止眼前的三餐两饭。
打工妹王雪英 /《东莞东》剧照
有人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,有人的理想是维持一家工厂,也有人看到了远方的忧愁,在同行还沉溺在做代加工的时候,就认定了原创设计才是唯一的出路。
和王雪英一样的女孩,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,都没有被快速发展的时代遗忘在边缘与尘埃里,从1991年开播的广州热剧《外来妹》,到东莞本土的打工文学作家群笔下,整个城市都在记住她们的存在。
因为,就是这样一群普通的外来妹和外来仔,把东莞硬生生抬到了世界的潮头。个体的命运被联结为城市的命运,折射着国家命运,也因为贸易无界,而牵系着世界各国的命运。
命运的机缘
秦川站在聚光灯下,松弛地应对着各色话筒的访问。
几十年前,他从广州站下车,来到友谊剧院上演了一部作品,因此机缘被东莞挖去做了文化工作。
时光荏苒,这位来自四川的文艺工作者,除了隐约的乡音,已经完全沉入了东莞这座南方小城。秦川用命中注定的缘分来形容这一时刻。同样用命运与机缘来作注解的,还有开心麻花联席总裁刘岩。
东莞市中心,摄影:徐茂松/影像莞
刘岩是北方人,对于东莞的记忆来自做皮具生意的姐夫。在高铁也没有十分发达的时候,姐夫已经可以坐着飞机去广东出差,飞机餐里有巧克力和点心,他总是会带回去分给孩子们。刘岩脸上露出了儿时的雀跃:“那个时候坐飞机好时髦,我觉得广东好遥远、好神秘。”
如今,她为了开拓大湾区的文化演出事业终于来到广东,像是和一位跨越时空的老友相逢。尽管承担着管理层的职能,但刘岩几乎将自己沉入了每一部作品的创作,和所有人共享同一份焦虑与喜悦。
看着刘岩亮晶晶的眼神,她所说的“展现城市温度”的话,突然有了实感。当观众真正坐在剧院座席上,灯光骤暗,演员依次登场。在带着轻微呼吸气流的歌声里,精巧重工的道具在舞台上旋转,人们似乎真的能进入一个虚拟的时空。
城市与其他题材的不同之处,在于它创造了一个属于公众的熟悉的空间,它的情感基于最大多数的普通人,演员的命运走向,本质上和观众并无不同。
《东莞东》剧照
时针拨转的速度越来越快,改革开放已经不是一个仅仅用来浓缩概括政策的词汇,它成为了组成这个时代生命的一个部分。以《东莞东》为代表的作品,把一个重要的时期和特别的城市连接在一起,只为了展现一段共同的记忆。
在音乐剧的结尾,《东莞东》却并没有让故事的主人公走向一个辉煌的转型或是皆大欢喜的团圆。金虎手袋厂比现实世界里的太平手袋厂,多存活了几年,但仍然倒在了金融风暴和新时代来临的前夕。
东莞的一位公职人员告诉我,《东莞东》的结局不是失败,也不是BE(bad ending),而是尊重历史的必然性。金虎手袋厂随着浪潮成为了过去,但如今的东莞,已是世界可见的昂立潮头。
《东莞东》剧照
这一叙事,无需刻意在某个作品里体现,人们自然就能看到。东莞的血肉与骨骼是由人组成的,而没有忘记历史的,也正是这些亲身参与的人。我想这也是东莞为何能无数次从浪潮跌宕中,闯出一条宽阔大道的原因。
在大的时代际遇下,讲一件让公众感怀,而不是自我感动的事,不是那么容易。在这个层面上,《东莞东》值得一看。东莞这个城市,也值得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回望。
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东莞发布,部分来源于网络